開學(xué)了,看著孩子們領(lǐng)回新學(xué)期的課本,讓我不禁想起包書的往事。包書是老家的說法,就是用紙張包上書本的四封,免得受損弄臟。
包書古人稱書衣,亦稱書皮或封皮。許慎《說文解字》載:“帙,書衣也。”唐代皎然《答蘇州韋應(yīng)物郎中》有詩句:“書衣流埃積,硯石駁蘚生。”魯迅先生也有記:“至陶元慶君所作書衣,則已貽我于年余之前者矣。”清代修《四庫全書》,還用青、紅、藍(lán)、灰四種絹綾做成書衣,用來區(qū)分經(jīng)、史、子、集四庫,足見給書本穿外衣的歷史尚久,并一直傳襲。
古人的風(fēng)雅稱謂,樸實的父親是不知道的。記得小時候,我們兄妹把新學(xué)期的課本領(lǐng)回家后,齊刷刷地放在桌子上,嚷著父母給我們包書。夜里,忙碌一天的父母才閑下來,在一盞油燈下,父親拿出一疊早就備好的火紙(當(dāng)?shù)厣a(chǎn)的糙紙),母親接過手來,對著書本比折好后用剪刀裁下,將書本前后妥妥地包好,合縫處用米湯實實地粘上。母親包書的動作行云流水,一氣呵成,只需半全時辰,我們兄妹三人的新課本全部穿上了外衣,有序地排列在桌子上。父親識得些字,伏在油燈下,在書衣上一筆一畫地寫下“語文”“數(shù)學(xué)”“自然”“音樂”等字樣,反復(fù)將筆畫添粗加黑,很是顯眼。并在下端工工整整地寫下孩子們的名字,免得拿錯。最后,父親還不忘在書衣后面寫下“好好學(xué)習(xí),天天向上”“書山有路勤為徑”“書中自有黃金屋”之類的勵志格言。
包書是開學(xué)后的一樁大事,很有儀式感。父親要提前選好包書紙料,母親要提前留好米湯、一盞油燈、一把剪刀,父母燈影下的每一個動作,都飽含著濃濃的期望。改革開放后,普通人家都能訂閱報紙,報紙就成了包書的不二材料。但是報紙很薄又印滿了黑黑的鉛字,不但不好看而且用的時間也不長。父親心疼書本,就去鎮(zhèn)上聯(lián)系書店里的熟人,找來一種很有質(zhì)感又厚實的牛皮紙,裁剪后用來包書,大方又好看,得體又耐用,上課時一掏出來,定會聚集不少同學(xué)的目光,老師也會走到桌前,拿起書本說:“這書包得好。”
我的孩子上學(xué)之后,每學(xué)期我也要給孩子包書,只是再也不用紙包書了。文具店里有一種夾子狀的塑料書殼賣,印有暗花,透明精致,套在書本上就完事了,美觀大方,省時省力。前些天我回了一趟老家,整理屋角的一堆舊書時,居然找到我與孩子上學(xué)時的課本,不同的書衣,同樣的回憶,我陪著一堆舊書獨(dú)坐良久。
著名作家孫犁有包書的雅好,先生“容不得書之臟、之殘,每收書必包以封皮”。這位現(xiàn)代文學(xué)荷花淀派的創(chuàng)始人,包書的用紙有別人投入紙簍的舊紙,有朋友送來的殘紙,就連客人來看望他裝時水果的紙袋都用來包書。不同的紙張,不同的顏色,使先生的藏書“書櫥之內(nèi),五顏六色,如租書之肆,氣象暗淡,反不如原來漂亮,而余樂此尚未疲也。”
孫犁先生幾十年如一日,將讀書的見解和感想寫在書衣上,形成短小的題跋、日記。20世紀(jì)60年代末到90年代初,他在自己的藏書上寫下了500多篇“書衣文”。既有對藏書的簡短評價和版本考證,也有對日常生活、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、文壇交往、時局評論等記錄。幾家出版社多次整理出版了孫犁先生的“書衣文錄”單行本,這種首創(chuàng)的“書衣文”,引起了中國知識界的不少轟動。2021年,百花文藝出版社整理出版了《書衣文錄全編》,皇皇三集,記錄了先生留在書衣上的全部文字,是中國書衣史上的開山之作。正如作家汪惠仁所言:“這個在角落里的包書人,通過在書衣上寫隨感,保留了被我們忽視的價值與信息。這些價值與信息,既指向?qū)O犁本人,又指向時代及傳統(tǒng)。”
包書也罷,書衣也罷,是對書本的愛護(hù)和對知識的尊重,更是讀書人的尊嚴(yán)和體面。對于一本好書,我除了作必要的標(biāo)記外,斷然不會亂畫一筆,就連折疊一下都會心疼。郵遞員為了投遞方便,曾將我的名字寫在書的封面上,我十分不悅,不留情面地投訴了這種行為。只有手捧一本干凈清爽的書,內(nèi)心才能獲得一種安靜,才能走進(jìn)一個清幽、愜意的世界。書本中的每一個漢字都熠熠生輝,魅力無窮,只有給書穿上衣裳,心中才能踏實。